我在郝堂村图书馆,有一间小卧室,一间小厨房。小厨房有一面大玻璃窗,窗前整个夏天都长着一棵小构树,秋天我把它砍掉,来年春天再长。构树长得特别快,我把构树的枝条别进玻璃与木窗棂之间,它们就在窗外的木格子上织,织满一个夏天。我每天在厨房里洗菜,切菜,不用抬头,顺便就能看见它,一张每天生长变化的窗帘,一张叶窗帘。 厨房的大玻璃窗朝西,不可以开启。整个下午,厨房都在暴晒中,盐罐儿油罐儿调料,都得用报纸盖着。傍晚去做饭,厨房热烘烘的,一头汗。有了这面绿窗帘,看着,凉意顿生。 我的小卧室有防盗门但没有窗户,夏天很闷。第一年,我在蚊帐顶上装一个小吊扇,凑合一个夏天。第二年,在防盗门外装了一道铁纱门,夏天夜晚,就打开防盗门,铁纱门外就是习习凉风,还有村野小溪,虫鸣月色。 我夜晚喜欢亮着灯看书,开着防盗门,心里总有些不安。于是,从春天开始,就蓄留着门前一排小树,让它们生长。夏天,这排小树已一人多高,树的下面还有两株千里光藤蔓攀爬着,这排苦楝树、枫杨树、构树和千里光藤蔓,共同构成了我的树门帘。 树门帘两米外,是郝堂村从上游七龙溪引到荷花田的水系。水系在图书馆周围蜿蜒。月亮好的夜晚,不看书的话,屋里就不用开灯。躺在床上,蛙鸣、虫鸣、夜鸟鸣、荷花香都泼进铁纱门来,萤火虫也从树门帘上飞出飞进。到了初秋夜晚,虫鸣几乎让人睡不着觉。有时,就在月色中起床,在铁纱门前站立良久。我喜欢在这些花草虫鸣重复的繁密里,看到神秘又浅显的痕迹,植物在风痕光影雨气中生长的样态,深夜里,它们呈现出另一种姿态。 到了冬天,我的树门帘叶窗帘枝残叶落,完成了使命,它们等待新一年的重生。来去间有轮回,去留间有春秋。我的树门帘叶窗帘每年都是新的,有生命的。蜻蜓摇动过又恢复挺直的草尖儿,蚂蚁爬过又了无足迹的叶片,风吹过又水平如镜的湖面,一切都是年复一年的,每一次又绝非复制的,每一次都是独有的,我与它相遇的一瞬也是独有的。 没来郝堂之前,我在一个山区小学教了三十年书。在山里的学校,我集资了一套房子,在二楼。住进去以后,感觉窗帘基本没用。卧室窗外,是一面山坡,坡上长着一堆大树。我喜欢拉开窗帘看山坡的四季。窗外除了飞来飞去的鸟雀,就是不停开落的山花。拉开窗帘,哦,草木发芽了,树叶变绿了,下雨了,树叶开始飘落了,下雪了,满山的雾凇多美啊。有时,在学校里忙了一天,回来,觉得一天过得真快,转眼,天就黑了。点起灯来,在没有拉窗帘的玻璃前,我也看看自己。这样看完自己的夜晚,往往会晚睡或者失眠,于是,就走到阳台上去看星星或者月亮。 我山里学校的房子,南北通透,北面厨房窗外,是棵一人抱那么粗的法国梧桐。夏天的傍晚,做晚饭的时候,成群的鸟儿在树枝间跳跃欢唱。野花在树下潮湿的空地上漫无目的地开得笃定安稳。我偶尔会哼一下小娟的《山谷里的居民》这支歌。秋天,天黑得早,我喜欢中午在厨房里做饭。大片的梧桐叶,金黄,焦脆,在树枝间打着旋儿,碰撞着,跌落着,金色薄脆如琉璃。去冰箱拿东西,把做好的菜端进餐厅,微风穿行屋子,整个屋子全被光注满。虽然家中简单素白,但只觉得空旷和无限,光感让人惊喜和感激。虽是万物万事凋零的季节,还是有一些温暖的气息留存。很多个秋天的落叶,才积成心中厚厚的毯子,很多个心碎往事累积后才能被人这样平稳接受,很多回的抛弃凋零,才孤独成梧桐树这样光秃秃的枝丫毕现。那些曾经青涩曾经浅嫩曾经深碧曾经甜蜜曾经枝繁叶茂,都褪色,都掉落,但却还绵绵无尽温柔着。 山里的冬天很冷,为了保暖,后来我又在窗外装了一道玻璃,没有了保暖功用的窗帘就成了一道摆设了。冬天的早晨,喜欢睡懒觉的我,缩在被窝里,不用抬头,就能望见窗外飘飞的雪花了。如果正好赶上周末,就在床上看雪,赖到中午才起来。我时常在幽静而明亮的角落,不拉窗帘,感觉内心,有纤毫不乱的安宁,有更明晰温存的一种活。我无法向你描述这种活,但我知道那是适合我自由呼吸的水。我感觉到我的存在,以另一种方式,安全的,安静的,暗自的,全然的,没有勉强的存在。 在郝堂的雨夜里,在我的树门帘、叶窗帘以外,都是我让出的部分,富余的部分。静下来,星月各有各的位置,我也有我的,最里面的,不为人知的样子。我怀抱着自己,抱着最里面的生长,很多人看不见的,也不必看见的,真实,孤独,向美,柔韧,连绵不绝地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