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这三个字,轻轻读出来,仿佛是一首婉约的小令,自有一种绵长的深情。深情如曹公,可以把这本大书演绎得如此经典,是可以让我们用一生时间来读的。 而我自己的经历,应该是从十四岁开始,惊鸿一瞥它的风姿,直到现在年至不惑,它似乎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快意时读,失意时读,顺达时读,潦倒时读,醒着时读,睡梦里读,它总能恰到好处地抚慰熨帖我的心事,使我一次次觉得,这书中的每个人物都是我的灵魂知己,在不同的境遇下,给予我某种安慰。 十四岁时,第一次看到它,是在同桌那里。同桌是个女孩子,喜欢看书,有段时间整天抱一本厚厚的书在看,书很破烂,封皮几乎要脱落下来,课堂上她也看,走火入魔似的。下课了双目无神,趴在桌上睡大觉。我感到好奇,有一次趁下课,我就问她看的什么书,能不能让我瞄两眼。她就睡眼惺忪地推过来,说她得抓紧看,别人催着她要呢。我拿过来赶快扫了几眼,第一眼,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第一眼的感觉,用一见钟情丝毫不夸张,我对它真的是一见钟情。可知曹公的语言魅力,在你对它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然仅凭一两句文字便可使人瞬间爱上它。我读了大概两三段,也忘记是哪个章节了,只觉芳香袭人,香风扑面,每个句子都在放射着光芒,如春天里姹紫嫣红的花,晃得人心慌意乱。等到上课时,我才恋恋不舍地还给她。这点小插曲造就了我和这本书一生的缘分。只是恨不早相逢,出名要趁早,相遇也要趁早啊。 俗话说,读了红楼梦,就得相思病。可不是么,我还不知这是个什么故事的情况下,就得了相思病,就中了它的毒。自那之后,我心里便一直惦记着这本书,但在那个书籍极度贫乏的年代,又无可奈何。它就真成了我的一个梦。 再遇见它,已是一年后。那天回家,我看爸爸的书柜,突然眼前一亮,书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精致的书。迫不及待抽出来一看,啊!竟然是《红楼梦》,我又惊又喜,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也买了一本,竟然没告诉我。原来爸爸也喜欢这本书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珍宝似地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端详了好久,每翻动一页那清脆的纸页声都令我欢喜不已。 同桌的红楼许是传阅的人多了,封面都没了,所以一直不知道它该有怎样的封面。直到看见这本精装彩色版的,才一睹它的真容。封面上个是两个眉清目秀的人儿,一个是公子,一个是小姐,他们并坐在花荫下的石头旁,在看一本什么书,那神情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似含情低语。后来才知,他们看的是《西厢记》。“宝黛读西厢”,这可是书中一个很经典的情节。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暑假里,带着满肚子疑问,我搬了小凳子,拿了书,跑到隔壁的小学校里,躲在一株梨树下读起来。学生都放假了,学校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在树荫下读书。长夏无人,时间似乎也变慢了,有种天长地久的氛围。而且它的幽静寂寥又暗合了书中的某种意境与审美。真得感谢那个读书环境,现在,处处人满为患,再也遇不到那么好的读书环境了。 一个人年少时的熏陶几乎决定了他一生的审美力。是的,我最早的阅读就是从《红楼梦》开始的,在那个书籍严重溃乏的年代,我竟然在懵懂未知的最初就接触了一本大书,一本需要终生阅读的书,一本影响我一生的书。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有些人可能终生都不知道何谓经典,而我完全在无意识中一头扎了进去。 要怎么形容呢?少年的阅读奠定了我一生的性情和好恶。我是那么喜欢大观园呀,喜欢它的繁华,迷宫般的幽深,那些典雅精致的苏州园林般的院子,还有它们别致的名称,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一一列出来像词牌的盛宴。如春花般争奇斗艳的姑娘们,还有宝玉,一个帅气温柔体贴的妙人,不像身边的男孩子,满口脏话,看着俗不可耐,真是泥做的骨肉。姹紫嫣红,良辰美景,妙词佳句,公子小姐,他们的生活令我眼花缭乱,艳羡不已。我仿佛是站在大观园的门口,看着一幕幕精彩的剧情,羡慕着他们热气腾腾的生活。也常常为宝黛的爱情悲剧而落泪,心里怨恨宝钗。既生黛,何生钗? 磕磕绊绊,半生不熟地读完,我已视宝黛为我的知音了。那个年龄阶段的感情都是爱憎分明的,我最喜欢的是宝黛,讨厌宝钗袭人王熙凤,觉得是她们活生生拆散了宝黛。甚至连带她们的丫环,我也有爱憎,喜欢紫鹃的忠诚,讨厌莺儿的多事。甚至我自己有意无意间也有了黛玉的小脾性,为赋新词强说愁,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掉泪。还以此为美。少年情怀总是诗呀。 那时87版的《红楼梦》电视剧也在播出,邻居家的黑白电视机里虽天天播放着,可是像摆设,他们走来走去,闲聊东家长西家短,对剧情进展毫不关心。以农村人的审美标准看,他们嫌剧情发展缓慢,人物又多得记不住,说的都是无聊琐事,天天是一堆女孩围着一男的,这个男孩还见一个爱一个,那么花心。哪有金庸的武侠剧来得痛快!可我就是默默地喜欢着,我想,他们根本不懂得它的好。 考上师专后,参加了学校里的文学社,社里每月有一个活动主题。有一个月的主题是谈红楼,可以就某个角度畅所欲言。我只是默默听着大家说,有一个女生谈得是柳湘莲的形象,她说柳湘莲是全书里最令人敬佩最讨女生喜欢的角色。我不以为然,但又羞于在公众场合发表自己的观点。除了性格腼腆的原因,我觉得对红楼的热爱是我一个人的私密情感,那些树荫下的所有美好与情感都只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分享出来只会使它显得苍白枯干,似乎一旦说出它就再也不属于我了。后来,不知因何,同学们给我起了个“林妹妹”的绰号,也许是我的形单影只和忧郁的气质?也许是我的文字里总充满一种孤独的哀伤?这个绰号一直叫了好多年。年龄渐长时,又被换成了李清照。总之,都是多愁善感,命运不济的。 在外读书的五年时间里,每年的寒暑假,只要回家,我都会重温一下这本书。也不一定从头细读,看哪一回要看自己当时的心情,当然最爱读的还是前八十回。每次读到第八十一回,想到是续书,心里像是有阴影似的,咯噔一下,兴趣索然起来。次数多了,就形成了心理暗示,总觉后四十回写得不如前面好。只有几个精彩部分反复认真读过。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这大概是每个爱红楼之人的恨吧。 三十岁之前的阅读,反反复复,不知读过多少遍,最关注的还是宝黛钗的爱情。踏入社会,工作之后,面对无情的现实,一次次撞南墙的经历,对书中的很多东西都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共鸣。“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无奈,“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警世之语,《好了歌》的悲凉,《红豆曲》的深情与哀愁,黛玉葬花的凄美,大观园的没落被抄,宝玉的悬崖撒手,书中人物的命运,那些判词与谶语,都使我每每下泪,深感人世之无常。读红楼,更多读的是无常,无常的人生,无常的命运。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这荒唐与辛酸,又使人为之悲慨万千。 恋爱时,男友买过一本《红楼梦诗词行书字帖》,他说那字不错,我平时可以练一下。我练得最熟的应该是开头那几首诗,每次写下“石头记”三个字,都有一种悲欣交集,仿佛看见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石上历历分明的字迹。天地荒荒,多少无稽之言,多少荒唐之事,多少情根深种? 三十岁之后,漂泊他乡,似无根浮萍,历经生活的雨打风吹,世事无常炎凉,看淡了一切。红楼成了日夜相伴的枕边书,成了时不时可以相对倾谈的密友。读它,已不是从美从情的角度出发,也不是为了寻找高深思想,而是一个生命在叩问和聆听另外的生命。 生命的“转”,亦是另一种开阔与明亮,悲悯与懂得。这时才明白,我们也是红楼梦中人,有时是黛玉,有时是宝钗,有时是湘云,有时又有王熙凤的影子,那些人物身上都或多或少折射出自己的一点影子。我也不再对某个人物表现出鲜明的好恶,世上没有绝对的好坏,她们也有自己的不得已。她们身上都有一种活泼泼的真生命,泼辣辣的真性情。生活没有绝对的好与坏,是与非,人也一样。王熙凤虽风光无比,繁华着锦,烈火烹油,可最后的结局不也令人为之掬一捧同情之泪? 读至“黛玉焚稿断痴情”,已不会再有痛断肝肠的哀伤,亦不会有撕心裂肺的泪水汹涌。只有灵魂的震颤。因为世上每天都有人在经历离合悲欢,每时都有人在经历生离死别。这是生命必经的关口。再怎么样的惊世骇俗都有回归平淡的一天。握着你的手,任热泪长流。爱是什么?是李商隐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到最后,至少还有灰在。读宝玉在茫茫雪地里,披着大红猩猩斗篷,光头赤脚走着,见了贾政倒头便拜,脸上似悲似喜,心里亦不会再有怎样的大悲大恸。因为懂得了,每个人都会有在白茫茫大地上觉醒顿悟的那一刻。俗缘已毕,渺渺茫茫,归彼大荒。 一步一步读来,从“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竟像是自己历经了一番红尘之劫。———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好的文字是可以流动的,所以二百多年后的我们仍在读这本大书。蒋勋说,他是把红楼当佛经读,处处都是慈悲,处处都是觉悟。我们阅读,不过是在寻找相似的灵魂。好的作品是像一面镜子,能让我们看到本真的自己。 想起杜牧的诗,十年一觉扬州梦。与红楼的缘分,何止是十年,已经二十,三十年了呀,卅年一觉,我们已是在千山万水之外,隔岸观火的人,也终于有了拿得起放得下的勇气与超然,慈悲与包容。 【作者简介】 雷虹,女,河南郑州中牟人,现居甘肃定西,郑州市作协会员,甘肃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只想把这些美好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