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我加入了一个高原行走的队伍,我们去探寻黄河的源头。一路上,黄河清澈,山色如醉,一派高原的秋色。 我在车上为一群野驴的奔跑而欢呼,仿佛回到乡村时代的童年。 我开始在百度地图上查询黄河源头与我的家乡的距离。海拔,景色的差异,缺氧,都让我的感官变得迟钝,然而,一看到黄河,我还是敏感的。总觉得,那是我生命里流动着的一根血管。 我查证到,在黄河源头扎陵湖边,距离我的家乡有两千公里。这是空间上最为直接的坐标,而现实中,黄河在地面上曲折行走了五千公里。 那次行程中,我们一行人,都喝了黄河源头两个湖里的水,扎陵湖和鄂陵湖。初秋,湖水的凉像一首诗的开始部分,陌生且尖锐,像对所有远道而来的人进行质问。 正是在高原上,我开始梳理,我与黄河的关系。 我是吃黄河水长大的孩子。我的家乡位于河南省东部,靠近山东的一个村庄。村庄里没有河流,大大小小的池塘颇有几池,但水量不丰。如果是在夏季,村庄四周的池塘会连在一起,像一条护城河。而稍大一些的河流在村庄几公里以外的地方,但因为经年的干旱,并无水系流过。河道在干旱的时节,便是村子里的人干活时常走的路。 即使如此,在我接收到所有的信息里,长辈们在农闲时干得最多的活计竟然是去挖河。 他们不知道河道的源头在哪里,但他们知道,所有的河流大都会汇总到黄河里,并流到大海。 黄河带给我的童年有两种事物,一是水的颜色。因为黄河的水含沙量丰富,大多是黄色的,所以,我童年村庄所见到的黄河支流都是黄色的河水。地方方言语系里,所流传的一些谚语紧扣着黄河的颜色,比如我自小便听大人们说,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这无疑加深了我对黄河的理解。 黄河派发给我的乡村的第二种事物是鱼,黄河里的鱼在某个下雨的夜里,迷失了方向,游到了我的家乡。鲤鱼、鲫鱼、草鱼、胖头鱼、泥鳅、鳝鱼等等。我喜欢下雨的时候,在一个纱网的中间放一些食物,再放上一块砖块,等过了半个时辰,我就会用长长的木棒将那只纱网搬起来,网兜里一般会有几条小鲫鱼或者小鲤鱼。 这样的捕鱼经历,更像是一堂自然科学课,如何判断鱼会上钩,如何制作渔网,乡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在比较这些知识。 乡村生活到处都有和黄河有关的记忆,1949年前每年黄河发大水,村子里便会有外地来讨饭的人,他们到每一户人家,都帮着干农活,不要工钱,就只要把肚子填饱。有长相周正的男性因为干活踏实,会被邻居家的姐姐看上,后来便不走了,成了我们村子里的女婿。于是,村子里的人聊天时,记不清时间了,便会说,黄河发大水谁谁逃到我们村子那一年。这样,这一户人家便成为村子里纪年的方式。 属于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的黄河可能在地下,每一年秋天,我们在地里干农活时,如果渴了,碰巧没有带水。怎么办呢,爷爷辈的人,会用铁锹在一片空地里挖一个深深的洞,挖不到半米深,便有了湿漉漉的土,再挖下去,有了水。只是水是浊的。爷爷就会对着我们这些口渴的孩子说,黄河水自然是浑的,不过,澄一会儿就清了。澄和等同音,幼小的年纪,我们听不懂澄还是等,总以为黄河水需要我们耐心地等一会儿,它们自己就变得清澈了。 黄河对于下游的人们来说,是一种权力。 每一年,黄河的水来了。乡村里每一户人家都是紧张的。需要灌溉的,要去地里挖好沟壑。需要打井的,也要避开黄河水的丰水期,要在干旱的时候打井,不然的话,黄河水到来的时候,地下水丰富,水井便打不深。而水井若打得不深,井里抽出来的水便不清澈。 每一年夏季,乡村的人都相互打听着一件事情,便是黄河水流到了哪里?还有几天到我们的村庄。仿佛谁先知道了黄河的消息,谁便成为这一个村庄的权威。 黄河水没来之前,捉鱼的工具都要收拾好了。准备着迎接黄河带来的食物。通常,黄河水和一场又一场大雨重叠。 有时候,村庄会被大雨淹没。我们的衣服被冲到了邻居家里,过不久,便会看到,邻居家的孩子穿上了我的衣服。 最好玩的,便是传话的游戏。黄河水和大雨重叠的时节,小孩子都被闷在了院子里,不能见面。于是,我们就要将一句话传给隔墙邻居家的老二,老二再隔着墙将这句话传给邻居五福,五福最后再传给我要问话的赵四儿。然而,经过多人的传递,那话语早就变了内容,等到赵四儿将话一句一句地回过来,早已经是牛头不对马嘴。 天晴了,我们相互验证,当初想要问的话,一问,两个人便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也是从那时节起,我便有了疑惑,那就是,我们不能相信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的话,因为,信息太容易丢失了。 在高原,我将一碗黄河源头的水喝下的时候,几乎瞬间回到幼年时,我喝地下挖出的黄河水的感受。黄河从上游流下去,一碗水要走上多久才能走到我的乡村呢。我喝下的黄河水,既是一碗自然的水,又是我寻找了多年的一个内心的亲戚。 从黄河源头回到郑州很久了,我依然感觉到轻飘、陌生。我被黄河源头的清澈教育,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上游,什么是一条河流的下流。 而只有生活在下游的人,才更懂一条河流的历史,滋味。这是促使我必然会反复书写黄河的缘由。而我与黄河的关系,在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书写中,得到了确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