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冬日里晒太阳俗称“晒暖儿”,古语叫“负暄”,是农人们最好的消遣方式,也是一大乐事和美事。在我的童年记忆中,那时的乡村,冬天除了彻骨的寒冷,还弥漫着一股慵懒散漫的气息,在慢时光的蛊惑下,一贯按时按晌的太阳也受到了感染,懒洋洋慢吞吞的,每天照临村庄的时间总是姗姗来迟,晚了半拍。等它打着哈欠离开树梢之时,村人们还有不少躲在被窝里不想起床,忠于职守的公鸡高一声低一腔地催促着,叫喊个没完没了,直到最后富有金属质地的嘹亮嗓音也变得有气无力昏昏欲睡了,此时只有早起人家的灶房上空氤氲着几缕单薄的炊烟,证实了村庄已从睡梦中醒来。 常言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晒暖儿”亦是如此,也是人以群分的。“三个女人一台戏”,大姑娘小媳妇多是三五成群地在门口聚成堆,东家长西家短,有谈不完的话题、说不完的心事,一个个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被抖搂出来,一段段插科打诨的乡村旧事被重新演绎,吵闹声、嬉笑声传出老远;男人们找个背风向阳处,几根斑驳的烟袋锅凑到一起吞云吐雾,谈古论今,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安鼻子带眼地谈论着道听途说的乡间奇闻,口无遮拦地评价着前三皇后五帝的功过是非。也有眯着眼不说话的,戴着密不透风的四大扇棉帽子,双手袖到棉袄筒里,打着甜香的盹,享受着静谧的午后时光,连四处觅食的鸡叼住了鞋跟也没有察觉。 冬日“晒暖儿”的地方也是有讲究的,最好的去处除了麦秸垛旁,就是向阳背风的南墙根了。吃罢清早饭,把碗一推,老人们就开始往南墙根处集中,斑驳的土墙是最舒适的天然靠背,来得早的,当仁不让地占据有利位置,再晚些的,没有墙根可靠,干脆找棵树靠着,把双手往棉袄袖筒里一插,眯缝着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任由暖和的阳光亲热,一直晒到浑身上下起热发痒,脑油浸出,就把手从袖筒里掏出来,继而又伸进棉袄里恣意抓挠,抓到最后只剩下脊梁上的区域用手够不到,于是老人便会喊来在一旁玩耍的孩童帮忙挠痒,这些孙辈的孩子嘻嘻笑着,站在老人身后,把冰凉的小手伸进老人的棉袄里,老人也不嫌凉,不住嘴地发出“往上一点儿”“再使劲点儿”的口令声,指挥着小孩的手在脊背上来回游走,直挠得老人咧着嘴连呼“中了中了”,孩童的小手才从温热的棉袄里抽出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乡村老人们喜欢扎堆“晒暖儿”,不只是爱好使然,更是身体所需、健康之道。三九严寒,滴水成冰,昔日的农人们一天三顿都是稀汤寡水,缺盐少菜,肚子里没有多少油水,面色枯槁,萎靡不振,犹如牛屋墙角堆放的干草。那时候乡间没有营养不良这个说法,老人们畏寒怕冷,中医上说是气血两亏。亏了就要补,庄户人家没有条件补营养,那就补热量,白花花的阳光不花一分钱,是最好的天然滋补品。 乡村冬日,融融的暖阳渲染着祥和安宁的气息,“晒暖儿”是一种悠闲、一种放松,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精神享受,晒出了散淡、闲适和慵懒,晒出了世态民情的众生相,也晒出了温暖的乡情和淳朴的情怀。“晒暖儿”的老人,是乡村冬日一道温暖的风景线,是一幅生动的风俗画,是镌刻着时代记忆的影像志。蹲在乡村的深处,慢时光在冬日暖阳里游走,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染了阳光的味道,天虽寒冷,心中却是喜滋滋、暖洋洋的。 如今我远离了乡村,在钢筋水泥的城堡中工作生活,我所居住的那栋楼房,四周被林立的高楼遮挡得严严实实,阳台上几乎透不过来一丝阳光,冬日“晒暖儿”自然就成了一件奢侈事。闲来读书,在古典诗词的意境中徜徉,当我读到“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时,心里不禁掠过了熟稔的亲切,眼前顿时浮现出流年里乡间“晒暖儿”的温馨场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