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河就是黄河。 我的祖籍在河东,是山东省菏泽市鄄城县康刘庄。村子离黄河大堤只有几公里远。我姥姥家也是河东的,距俺老家顶多两公里。 我们家族中大部分人都住在河东,也有几户迁徙到黄河西的河南滑县八里营镇五县村定居。河东河西,血脉相连,几十年间往来不断,婚丧嫁娶礼数往来自不待言,平时也滋生亲情惦念,闲暇时免不了互相探望。 都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我深信不疑。据我家族谱记载,祖上为求生存,清末从河北真定(今河北正定)井陉一个小村里,一路风餐露宿,逃亡谋生。当他们越过了黄河,就在一个小村里落了脚,这个小村就是鄄城县康刘庄前身。 1950年,父亲十五岁,他从河东老家来到了河西滑县求学。那时的滑县一中叫“河南省道口完全中学”,分南北两院,南院是初中,北院是高中。父亲考上了南院初中,又考上了北院高中。高中上了不到一年,奶奶生病了,家里无力供应,父亲辍学回了河东老家康刘庄。 父亲求学期间,无数次地渡过黄河,用脚步丈量着河东河西。风雨沧桑,黄沙漫道,一个少年日伴浮云,夜披星月,一次次站在黄河岸边,等对岸船划过来,望着波浪卷着漩涡翻滚,父亲茕茕独立、无限单寒。 父亲十七岁那年冬天,他赶到黄河边时已是夕阳西下,河水结冰,无法行船。诸多心急回家者在船家引领下沿冰过河。即使结了冰,船家也知道下面水流情势何处平缓何处迅疾。父亲说,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咔咔”冰裂声,像惊雷在心尖上滚过,眼前随即出现一道细细裂痕。有胆小者转身奔跑,船家立刻焦急地喊:“别跑别跑,都站着别动。”父亲说,大家于是都站着不敢动。 晶莹浩瀚河面上,各样姿势的人,犹如冰雕冻结在夕阳下,披着瑰丽霞光。人们知道,这青玉般的冰凌之下可是水流汹涌。有些女人吓哭了,叫喊着孩子名儿:儿啊,娘回不了家啦。后来总算有惊无险,过了黄河。我问父亲,当时你怕不怕?父亲笑笑说,我没怕,我胆大。我想,父亲一定也是怕的,只是他回家的心,太过迫切了。 父亲对河西有割不断的情结,成年之后,他把家安在了河西滑县八里营镇五县村。之后祖父带着母亲,还有大姐二姐三姐,来到河西和父亲团聚,那年大姐十岁,二姐五岁,三姐刚过了周岁,还不会走路。搬家时祖父用地排车(两个轱辘的手推车)拉着全部家当。不知母亲怀里抱着三姐,又怎样牵着大姐和二姐。高高低低几个身影,被时光的镜像投射在脑际,令我心有戚戚。 我们河西的家,最近处离黄河也就五十余公里,还是在黄河母亲臂弯里,只是从右臂换到了左臂,一样受着母亲河育养和润泽。 历史上滑县和黄河关系密切。滑县历史上称滑国、滑州、白马县,源远流长。从春秋至宋金时期一千八百余年间,黄河一直在滑县境内如蛟龙摆尾肆意漫流,许多动人的故事在史册里璀璨夺目:从《诗经》里策马驰来的许穆夫人,跨越黄河只为拯救母国于危亡;汉武大帝亲率群臣将士封堵黄河决口,为方便督战,筑宣防宫于瓠子堤上,就连太史公司马迁当年都从淇园负竹堵决。大功告成,汉武帝慨然赋诗《瓠子歌》以释怀;诗仙太白临白马津,望大河诗兴勃发,写下名篇《发白马》…… 黄河在滑县大地浩荡而过,形成了“一潭四堤九坡十八洼”的地理风貌。我家的小村坐落在九坡中最大的坡卫南坡上。这里的土地经黄河母亲手掌的抚摸,广阔平坦,一望无际;又得到母亲河乳汁的滋养,丰润肥沃,赤褐壤土像浸染了殷红的血。 因为水患,相当长时期内此地荒野苍凉,人烟零落。周边眼尖的拓荒者发现后,他们来此开垦,种植五谷稼穑,又引来更多拓荒者。起初拓荒者为春种秋收搭窝棚,平日里不当家住。开荒的人多了,卫南坡成了沃野广袤,一度还有了“收了卫南坡,养活清丰和南乐”的说法。这时的拓荒者,渐渐把窝棚换成土坯房,在此安居了。我们的村庄,听说就是从七八间拓荒窝棚发展而来的。 表面上看,黄河俨然是阻隔河东河西的天堑,其实,黄河更增加了河东河西亲情的牵绊,绵绵不绝。 河东多沙地,适合种红薯,父亲回河东老家时常会带回红薯干。母亲把红薯干磨成面,蒸成红薯窝窝头,或者把刚出锅的红薯窝头趁热轧成饸饹,拌上辣椒油,当时感觉它好吃得给山珍海味也不换。母亲也会把红薯干丢进玉米糊涂里,熬得软面甘甜。河西多淤地,质地坚硬粘黏,适合种小麦。黄河水有“紧沙慢淤”之说,由此推断,黄河在我们家乡土地流淌时是和缓的,呈现了母亲般的温柔慈爱,才孕育了这片沃土。 过去的很多年,每到麦收季节,老家河东不断有人渡黄河来河西拾麦。烈日下左顾右盼,寻觅比太阳更耀眼的麦穗。最后在树荫下搓掉麦芒和麦糠,看着金色麦粒喜悦地笑。然后掐算黄河上哪天有船,背着那沉重的收获回了河东。河东河西,分享着风尘烟火。 父亲今年八十六岁了,饱尝人世沧桑,对黄河割舍不断的情结,已牵绊了他一生。父亲时常还会叨叨,让我们带他到黄河边坐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