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腌菜 ♣ 张青春

来源:郑州日报 时间:2021-12-13 09:43:09 

  我们那地方儿有小雪腌菜的习俗。若腌制过早,青菜还未长瓷实,腌好的青菜容易有酸味,而到了小雪时令,天气越来越寒冷,空气也越来越干燥,正好腌菜。

  腌菜习俗,南北各地皆有。记得汪曾祺有一篇描写苏北高邮美食的散文《咸菜茨菇汤》,文采飞扬,至今难忘,开篇写道:“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为雪天买不到青菜?那也不见得。除非大雪三日,卖菜的出不了门,否则他们总还会上市卖菜的。这大概只是一种习惯。一早起来,看见飘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汤!”

  小雪过后,天还未亮,早市卖菜者,或席地摆摊,或在路边停靠架子车,虽互不言语,但绝不越界,只眨眼工夫,一街两行已是摊点密布,叫卖声此起彼伏,很快便招徕买主挑挑拣拣,而买卖双方或窃窃私语,交流腌制咸菜经验;或高声推让,唯恐对不住对方,临走又抓一把青菜,硬塞给买菜者。

  母亲腌菜,大多选用芥菜。短柄菜刀轻轻旋去芥菜毛茸茸的根子,但不能旋去太多,尽量保留整棵。不洗,只是择去黄叶,在秫秸箔上摊开,晾去水汽。待芥菜“塌”架,掐“把”,每“把”大者两三棵,小者五六棵,撒盐适量,双手朝反方向拧巴,对折,合成麻花股,放入坛内,一层菜,一层盐,码实,直至装满。用青石(蓝砖亦可)压住,以便尽快浸出卤汁,淹没芥菜。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夏天。

  乡间烹饪咸菜,多切成寸段,待葱花、姜末、辣椒煸出香味,放入咸菜,用炙油(方言,猪油,俗称大油)爆炒。下雪天,吃红薯面窝头,喝玉米糁稀饭,就咸菜,人间至味,身心俱暖。

  除了爆炒,大年三十守岁或正月初二客人来,母亲还会蒸上一碗芥菜肉(亦名扣碗)。五花肉切成肉方,放葱段、姜片、八角、茴香、食盐等佐料腌制,热水下锅,煮熟,横切薄片,皮朝下,均匀摆放碗底,上铺芥菜,浇以食盐、大肉汤、十三香等佐料调好的料汁,文火,笼蒸一个时辰,出锅。蒸碗很烫,青花蓝边瓷盘倒扣其上,母亲却赤手用大拇指扣住瓷盘,四指扣住蒸碗,只一瞬间,便麻利地把它们反转过来,临吃揭开。夹起一片芥菜肉,软糯浓香,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老少皆宜。

  记得四年前,我只要一想起母亲,就总是觉得凄怆,经常去看看她,心里才会感到安然。她一天比一天老了,步履蹒跚,时常拄着拐杖倚住门框向胡同口张望,就像我小时候站在门口盼望母亲回来一样。儿女们各自成家,有时候匆匆地去看一下,就又去忙各自的事情,她的住处就显得冷清了。我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度过漫漫长夜。那年我从青岛回来,她喜滋滋的,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脖子左侧靠近下颏一颗榆钱大小的蜘蛛痣更加红润,颤巍巍地慌忙张罗,不知该拿什么给我好。她在院子东南角锅腔子上坐锅,烧劈柴火,馏馍、炒菜、蒸扣碗。吃饭时候,我看见堂屋门口里边有一把高脚软包凳子,轻轻地搬过来,稳稳地放在母亲身边,她浅浅一笑。我坐在矮凳上,抬筷夹一片芥菜肉,还没吃完,她一把抓过手里的馍,替我掰开,又夹起一片送过来:“离家这么长时间,就再吃点。”我的眼角潮湿了。紧接着,她又夹一片放在馍上:“薄薄的一片,不碍事。”她坐在餐桌旁边,看着我吃完,喃喃自语:“大肉性寒,要少吃。”母亲既想让我吃,又怕我多吃。她复杂的矛盾心理,表达了真挚而淳朴的殷殷母爱。我的眼泪像滚瓜一样一下子滑落下来。

  又逢小雪腌菜,而我的母亲却离我远去了。我什么时候听到或看到早市卖菜,总是轻轻凑近,看一眼翠绿的芥菜,又看一眼,久久不能离开。

  芥菜是小雪腌菜时的那种菜,母亲喜欢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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