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一天一天地深了。随之而来的,是夜一天比一天更长。天黑得愈来愈早。这总是不经意到来的黑,像是有人在画一幅夜的长卷,大幅的画作,每晚准时开工。画啊画着,夜色弥漫。我在每一个黎明卷起那长卷,又在夜晚打开它,像是临近夜色下的海面,会有一次秘密的旅行。 初雪落了那么一会儿,在一个周末的早晨,然后就停了,薄薄的,白色微粒,很快就融化了。像是薄而透的书页。这个冬天不怎么冷,大雪也没有郑重到来的消息。我素来不喜欢漫长而寒冷的夜晚,但今年的冬天不同,夜色的弥漫,给我一种期许。下班后回到书房,读书、写字,偶尔停下来去看熬着的粥。我在等,等有一天,雪花到来,覆盖了我的画,雪落满我从书房里开始划桨的小舟,将整个的夜色更改,从神秘到纯洁。 这是越来越长的夜晚,带给我的喜悦。不曾想长大后的自己,欢喜着这样白日与黑夜的变化,竟然像个可以在折叠环绕的静地里捉迷藏的孩子。有人会和长夜捉一次迷藏吗?在日日忙碌的生活里,趁着夜色去人群拥挤的地方,我不,我总是希望在夜色靠近我之前回家,打开灯盏,取一些黄小米,开始慢火熬炖。然后去到书房,打开取暖炉,倒上一杯白茶,放一段音乐或者不放,静静地等着夜色全部降临。 我喜爱的每本书都妥帖地安放在各自的格子里,夜色可以驾临了。关于夜色来临的仪式,就是这样简单而温暖。任何一本书都是有桨的,带着阅读的人去向深海。米黄色的灯盏,投下圆弧样的光影,在白色墙壁上,光的纹理有陶器一样的触感,仿佛那光是可以盈握的。越来越喜欢这样的安静,灯光照在它有限的地方,每一张书页都独自而安静地诠释,一扇静音门轻轻地隔开了世界的喧嚣。 安静是一种力量,指向深邃而明确的地方,如同夜色轻轻地覆盖了白日的一切,不争辩也不诠释。我想,一个人没入夜色的时候是安详的,远离白日的淬炼,而回复自己光影一般的柔和。弥漫而来的夜色如同海水,在这样的水域里,书房是一个岛屿,一个白色的岛屿。 冬天的时候,喜欢窝在书房里。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独自在夜色中的白色岛屿,阅读,也零零碎碎地想一些事。 会记得,有次我们闲游,在黄昏的时候,沿着一条山路,那是一条布满青苔的山路,缓步而行,不刻意想去到哪里,经过几次巨石挡路的折回,又一次次探路向上,起初以为,山顶只是白云的所在。果然有亭,名“卧云亭”,竟然有画者在山上写生,两幅画作,一幅画山峰壁立千仞,一幅画山路悠然而清幽,我们止住了惊叹,靠近后者细细地赏画,那画者于悠然山路一旁的留白处,随手画上了我们的身影。 至今不知画者为何人,而那样的记忆却常常到访,有时还弄错了季节,有时我记得那山路上开着花,有时我觉得那山路上落了雪。想起时也常有春色几许,四季捧读皆可变幻,化身雪海里的一条银鱼,从雪海到书海。 一座有书的小岛,并不因为面积大小而限制想像的鲸鱼。不足十平方米的书房,却也并不显得局促,落地玻璃的一面,放了手工的剑麻地垫,一张实木矮桌,可以席地而坐,也不遮挡外面的风景。房屋设计的时候,将每个自然的窗户作为画框,外面的绿植就是最好的挂画,四季迥异。 书亦是风景。我喜欢拆新书的感觉。一层透明的塑封,她未知而洁净,私密如同精神的内衣。想起小时候,没有书读,读了很多残的书页,有的是斜撕的三角形,有的是一本书中间的几页,有的恰恰少了几行关键的字,但阅读也因此充满渴望和想像。为了隔绝灰尘,家里用报纸贴在墙面和天花板上,但那些报纸在贴的时候并不都顺着字迹阅读的方向,向左向右甚至倒贴,天花板上的字无论怎样倒贴,阅读都要竭力向后仰,使眼睛和自己保持平行,常以各种姿势阅读,有时需要借助椅子、凳子和床,才能享有一些文字。 如此想来,现在拥有许多书真是幸福。阅读有时不免倦怠,我们会感觉到一种力,拉扯人到某种洪流中,而安静是需要定力的,在一些嘈杂的环境里,更需要自制。我也因此怀念乡下那些没有书却可以寂静阅读的日子和脖颈酸痛的快乐。一次拆书的仪式感,是给自己的一次提醒。人要盲从和荒废,是一件不需要努力就会被推着走的事,如果没有安静的牵引,忘记初衷也极其容易,唯有书籍,在隐隐中呼唤着我们,如同喊魂。 人们总是忙碌着,白日乘舟,夜晚归渔,而更加旷日持久的,是人与时间、与自我的相持。还好有这白色的小岛。从书房的岛屿出发,穿过夜色的海面,去寻找相同的渔火;从一页书折叠的小船出发,在书页里上下五千年,遥望人类海域的绵延与不息。如此,白日的短暂又如何呢?不过是渐渐对不同的面孔,对不同的人生哲学学会了缄默。缄默是冬日的夜晚,越来越长,是成长献给自己的画作。喜悦也是鲜为人知的。 每个晚上,当书房的灯亮起,我会想起远海里美丽的鱼鳍,想起人类的鱼群所能去到和未能去到的那些神秘而未知的黑色海面。我信这深沉的海域里,应有一种美丽的大鱼,有着独特鱼鳍的大鱼。大鱼所在的水域,是我们日常琐碎生活平面之下的宽阔,是宁静和幽深的所在,也是另一方水域的遨游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