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安镇方圆的村子里,村人多称赵五爷为先生。 五爷少时,曾上过三年私塾,那在当时的乡下就算是有学问的主儿。 乡里人读书少,却素来敬重读书人。每当遇上操办红白喜事这等大场面,总少不了邀请五爷当执宾先儿,这角色好比城市里的司仪,是村里主持红白喜事的头面人物。 说来也怪,尽管五爷对场面上的事驾轻就熟,却极少主持嫁娶类的红喜事,乡邻找上门时,他都推让给村西头执宾先儿张二爷。五爷道:“手里若有一碗饭,就要匀给人半碗。”张二爷笑允:“这个赵老五啊,心里清楚着呢。” 如此一来,主持白喜事就非五爷莫属了。他拿手的有三招:写家祭、待娘舅和陪酒宴。 这家祭犹如官场上的悼词,自然写的都是功德。对五爷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可他从不敷衍,总是搜肠刮肚归纳逝者的优点,征询过主家的意见后,再仔细斟酌遣词造句。五爷说:“人来世上走一遭,混好混差总要留个名声不是?”孤寡老人李三爷生前乐善好施,曾供着十几个贫困人家的孩子上了大学。李三爷走时,五爷憋足了劲为他写家祭,硬是关在屋里一天没出来,时而号啕大哭,时而小声饮泣,吓得家人敲门不应,劝解也不管用,心疼得老伴在室外边落泪边数落:“你个死心眼的榆木疙瘩,写几笔尽尽心意就行了,还真拿个棒槌当针使嘞?别没哭活李老三,倒把你个老东西搭进去啊!”等他哭够了,家祭也脱稿了,写出的家祭让全村人听了哭得荡气回肠、昏天黑地。在外打工长了见识的几个后生见此情景,也擦着眼泪拽个新词道:“咦——老五爷比张艺谋那大导演还会煽情哩!”“看这话说的,”旁边上年纪的人就不乐意了,“这哪跟哪的事啊,情到这份上还用煽吗?五爷这家祭是用心蘸着血写成的,字字血、声声泪,都是戳人心窝子的话啊。”家人透露,五爷写过那份家祭后,伤感得病了好一阵子。 说到待娘舅,五爷曾赌气,我宁愿一口气往犄角岭上的田里挑两担土肥,也不愿在白事场上见一面娘舅,旁边的人听了都点头称是。乡村里规矩多,那娘舅就是一铁帽子王,处理家事说一不二,且个顶个难伺候。那年腊月,铁蛋娘说不行就不行了。平时兄弟仨都把她当累赘,相互推脱不愿赡养。等到老娘奄奄一息时,那几个货却都怂包了。你说为啥?那一溜摆开的五个娘舅,长得就像庙里的凶神恶煞,都是野惯了的主儿,那火暴脾气上来,不把几个小子揍成柿饼才怪哩。人刚咽气,兄弟仨就齐刷刷跪倒在五爷家门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五爷那花白的胡子气得一撅一撅地,末了还得硬着头皮去料理丧事。发丧那天,果然就遇上难劈的柴了。到出殡的时辰了,几个娘舅硬是压着不让发丧,有意让铁蛋兄弟在众人面前丢丑。数九寒天里,费尽周折的五爷,对几个娘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斡旋,落得口干舌燥,对方依然不依不饶。“动家法——”五爷无奈之下使出撒手锏。随着他一声厉喝,铁蛋兄弟瞬间便被几个壮汉踹跪在老娘舅跟前,捣蒜似地磕头还不算,直到答应把爹孝敬好、颐养天年才算完事。那场面,倒也劝醒了不少人家。 都说文人好酒,五爷自然也不例外。可到了陪酒宴的场面上,五爷却十分谨慎,私下里嘱咐帮忙的人道:“大家都放机灵点,这白事宴办好了是续情酒,自然为主宾延续情分;若办砸了就是散伙酒,咱替主家受过事小,有些主宾定会以此为借口断绝来往,万万不可小觑啊。”那年春上,办完张寡妇的丧事,几个娘家人心里觉得亏,就趁着酒宴上拿执宾先儿出气,要与五爷斗酒。只见几大海碗烧酒一字摆开,面对几位气势汹汹、跃跃欲试的娘家人,坐在酒桌边的五爷气定神闲,再三规劝不下之后,便苦笑着接招了。待到碗空酒下肚,望着被扶出门去的宾客,五爷仍不忘起身相送,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回家连睡了两天。 近些年,年逾八旬的五爷就不做执宾先儿了,但每遇场面上的事,仍拄着拐杖前来,指点些礼法习俗。平时也没嗜好,闲了就爱喝两口,喝多酒话就稠,能从前朝古代讲起,一直讲到当下。五爷嘴里的故事就像村边那汪泉水,总也讲不完,都是得理让人、扶弱济困、教人向善的故事。 去年秋后的一天夜里,做了一辈子善事的五爷如一片风中飘零的树叶,无声无息地去了。家人说,老人没有病,头天晚饭前还要着喝了一小盅烧酒,就是老死的。乡邻们说,老五爷一辈子行善积德,走也走得安稳,不折磨自己,也不折磨儿女,终归是善人有善报啊。 出殡那天,前来奔丧的人排了整整三里路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