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所乡间小图书馆,宽敞,温暖,明亮。阳光照到桌前地上,又反射到墙上,靠里一排排书架也被照得明暗有致。玻璃门上印着一片柔和的、微微泛黄的绿色,那是初秋山风翻涌下的草木颜色。还有空气,像被早晨的山泉水浸泡过,经过一上午晾晒,依然是那么干净。虽有浅浅的困意,可我不忍睡去,这样的午后,且就一壶红茶,慢慢地品它。 偶尔有蝴蝶从门前飞过,在玻璃门上照一照。一只脊背带暗黄花的小白狗从门前走过,目光散淡地走过门前的青灰色砖地,拖着小尾巴。有一两声喜鹊叫,还会有喜鹊翩翩地幽幽地落到门前,砖缝里仔细啄食。啄一会儿,抬头左右望望,翘动的尾巴上仿佛有一根神经留意着门内的我。虽然知道我不会伤害它,但还是感觉到它尾巴最高的那根羽毛尖儿上,立着轻微的警醒,会随时随地拍翅腾空而飞。 住在门口小水塘花丛里有一窝黑灰秧鸡,偶尔也走出来,顺着砖地边沿的一溜草脚,警觉地小跑着,不时驻足拿眼瞅瞅门内的我。夜晚,秧鸡也会在池塘蒲草里大声叫,它们是离我最近的有生命的禽类,我们彼此尊敬珍惜。 秋水长天的坦荡开阔,是枝干,是骨骼,是天性里自然而然的执着。我认为每年秋天的风都是新的。比如今年,我时常在风中闻到今年秋草的味道,不像去年,只闻到落叶和枯荷的味道。也许,明年,我能识别春雨和秋雨的味道。 可能是秋阳里的草太亮了吧,金亮,闪烁。九月的阳光澄明又温暖,在这样的光底下,每件晒着的东西都显现出一种旧里的新。需要我关照的事物,总归是单纯而少数的:比如晾晒在阳光底下的板栗;晾晒在树下竹竿上的衣服;晾晒在门前的树影;晾晒在书页上的光斑;鸟声,马路上的汽车声,远处的人声;以及无数打击与失望底下依然活着的相信与向往。因为这些照看,我成为一个有归属的人。在这间乡村图书馆,照看着这些简单少量的事物,我们彼此拥有。 秋天来了,让我最真实感知的标志,不是气温,不是早晚的寒凉,不是芦花的白,而是我办公桌上,会斜照来一片阳光。凤仙花越开越少,结满了种子,一摸就炸。牵牛花越开越旺,门前花园,全指望它们撑门面。鸡冠花花冠越长越像鸡冠,如裙子边一样起着褶皱。 有一个满裤子泥点子的六十多岁老师傅,皮肤黝黑健康,轻轻走进图书馆,取一本书,一声不响地认真阅读。我坐在藤椅上抱着电脑阅读,电脑放着轻音乐。有一会儿,看不清屏幕上的小字,窗外树影在屏幕上却清晰可见,一枝枝,一叶叶,在文字的边沿水中花影般明晰。还读什么文字,树影的美是文字无法描述的。 老师傅往外走,可能是该上工了。我喊他,想看书吗?他说是。他说他是罗山彭新的,在那个来郝堂村做传统民居的建筑队里干活。我说你带身份证登记一下,可以来借书。他说好。又聊起我们共同的老家罗山,聊起流经我老家的竹竿河,流经他家门口的九龙河。他年轻时喜欢文学,做工间隙一直坚持阅读。我喜欢这样生活在低处依然向往阳光的人,因为我也生活在低处,我们就如树下小草,不用抬头,就能心照不宣地彼此怜惜。 什么都没发生的一个下午,除了忘记问那个师傅贵姓。木匠师傅泥瓦匠师傅的出入,让我觉得这间乡间图书馆的美好。那些进进出出的游人,坐在图书馆拿书做样子拍照的俗艳美女,跷着二郎腿嗑瓜子的中年妇女,他们都没有经过我的下午。 什么都没发生的下午,除了两只秧鸡和三只喜鹊,在门前觅食的间隙,扭头看我。除了蓝碎花小盘子里,姜躺在发亮的小石头和浅水里发芽。除了去房前屋后察看花和菜的长势。除了发现叶楠白桦雕像旁的几支山芦苇,不知被谁掐走了。除了听一下午的音乐,忘记晚上要吃什么。除了薄凉暮色里刮来几句村人的对话。 什么都没发生的下午,除了那一只早出唱歌的蟋蟀,歌声里的眷恋更浓烈一点。夕阳从玻璃窗斜射进来一束,蓬松而温暖。我哪也没去,除了看书,听音乐,扫地,在门前种二月兰,给花浇水,剪枝,在花盆里种蒜瓣儿,给低垂菊花加一根树枝做支架,什么也没做。 静静地,植物一样,那些声音、颜色、晚阳,云一般从心里轻盈流过,除了动心,甚至,心也没动过。什么也没发生的下午,我在一间乡村图书馆,浑然地在秋光中,全心全意地,安然地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