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到崔岭上小学。 村子与学校隔着几道山岭,岭与岭之间有一条山路,曲曲弯弯的,有两三里长。我们都很喜欢这条路,迈开脚步,蹦蹦跳跳地走。路边是层层的梯田,田畔散长着白杨树、泡桐树和柿子树。冬天,树叶落了,鸟巢裸露了出来,抱着白杨树枝条在风中荡来荡去。柿子树的顶端有一两个红灯笼,那是村民留给鸟儿们的果实。山里留守的鸟儿不多,有麻雀,有喜鹊,还有乌鸦。我们都喜欢喜鹊,却不喜欢乌鸦,认为它黑不溜秋的,是一种不吉利的鸟。 山里面冷,风硬硬地,吹得人缩着脖子。大人们懒洋洋地猫冬,早晨不起来做饭。不过,这难不住山里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备干粮的绝活儿。头天蒸好的红薯,拣一两个放在炉洞里煨着。第二天早晨,红薯的外皮焦黄,渗着赤褐色的糖油。内瓤绵甜,冒着热气。一只手拿一个,既暖了手,又充了饥。吃完,嘴上留下一缕黑,脸上却荡漾着幸福的红光。 如果没有红薯,就炒苞谷豆。去树上的玉米辫子上拽一穗,把籽粒剥到搪瓷碗里。铁锅里放上沙子,炒热后倒进苞谷粒。火不要太旺,得不停地搅动。不一会儿,苞谷粒开始在铁锅里欢跳,就像放鞭炮一样“啪啪”作响。不过,你在锅里看不到大面积的苞谷花,而只有灰黄色的沉默豆。我们把这种不开口的沉默豆,叫作“哑巴豆”。棉袄口袋里装上两把哑巴豆,我们的心里就有了底气。走路走累了,用手捏一粒,放进嘴巴里,嚼起来咯嘣咯嘣地响。路上偶遇牙齿松动的老人,他们会羡慕地说:“还是有牙好啊!” 遇到雪天,西北风撕开窑洞门窗上的报纸,一阵阵地灌进来,教室里显得格外寒冷。我们虽然都穿了棉衣棉裤,但贴身并没有穿秋衣,涮得很。尤其是脚,冻得跟猫咬似的。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不约而同地双脚轻跺,“踏踏踏踏”,像暴雨敲击着土地,教室里顿时腾起一片土雾。崔老师进来了,宽容地笑笑,并不批评。 崔老师教我们语文,他最拿手的是读小说。那时候,小说对于我们而言,还是个陌生的东西。课堂上,崔老师总要留出十分钟,给我们读上几段,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慢慢地,这十分钟就成了我们的幸福时光。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把该背诵的课文背会,把该写的生字写会,把造句和解词都抄得规规矩矩的。然后,我们安静下来,像退潮的海水,等待着盛筵的开始。崔老师读小说,很讲究节奏,哪些地方快,哪些地方慢,他拿捏得很准。有时,还配上拟声词,辅以态势语言,既生动又传神。我们极其饥饿地听着,四五十个学生都瞪着好奇的眼睛。我们时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时而长舒一口气,激动得鼓起掌来。有时候,崔老师想喘口气。“再读一会儿!”我们嗷嗷叫。那情形就像是一群争食的小鸟,张着嫩黄的小嘴。我们那时,真是太迷恋小说了。 下课铃一响,我们争先恐后地跑到教室外面的土墙下,站成一排,做一种取暖的游戏。咬牙,弓腿,喊号子,大家憋足了劲儿,一齐向中间挤。那些力气小的,往往会被挤出去,但挤出去的人并不沮丧,又会到两边排起队来,继续往中间挤。一来二去,身体就暖和起来,甚至冒出汗来。这种游戏,我们叫“挤油”,天天要做的。 俗话说,夏日可畏,冬日可爱。在简陋的校园里,我们的生活单纯而充实,有一种天然成长的自由和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