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不喜欢槐花。问原因,说是槐花缺少羞涩,不含蓄不婉约,时节一到,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就来了。汪曾祺写槐花,“像下了一场大雪”,那纷纷扬扬,该是何等热烈。含蓄与率真并无本质上的优劣之别,风格不同罢了,有人喜欢,有人厌弃,原也是各花入各眼。 槐花生于刺槐。刺槐是落叶乔木,树身高大,皮灰褐色或黑褐色,生不择地,荒山坡上、平地沟坎,刺槐充分展示出无所节制的生命力。乡村叙事里,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刺槐亦是绕宅而生。农历三四月间,槐花在春风里恣肆奔放,开起来奋不顾身,花儿香得黏稠浓密,似乎在演示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本是一个偏远宁静的乡村,花开时节,蜜蜂成群结队嘤嘤嗡嗡闻香而来,乡村喧腾嘈杂如同都市。它们是采蜜来了。槐花蜜是优质上等蜂蜜,小时候并没有吃过蜂蜜,也没见过乡村里有养蜂人,蜜蜂来于何方,蜜又酿于何处,似乎从来不在考虑的范围。 槐花是大自然赐予人们的美味。可以蒸,可以水焯凉拌,可以鸡蛋炒食,还可以晒成干菜做包子或饺子馅儿……各种式样的吃法让槐花在春天的餐桌上异常丰沛。槐花花苞似开未开之际,形似指甲盖大小的小靴子,小靴子鼓鼓的,靴尖儿上翘,可爱得不得了。盛开后形如吊钟,花瓣白得细腻,又含了浅绿,看起来异常娇嫩。农历三四月份,第一缕槐花香从树梢跌落,小孩子循花香而来,仰着小脸站在树下张望,一束束槐花风中招摇,看准了,抱着树弓起身双脚一蹬“蹭蹭蹭”爬了上去。伸手捋一把,细密的槐叶和花朵准确地落入随身携带的口袋。即使大人已失去爬树技能,也不能把花朵和花香都让与春风。他们有的是办法。持一根长竹竿,竹竿头绑上锋利的镰刀,瞅准花儿多的枝杈,用镰刀挂住,往下使劲一拽,缀满槐花的小枝条便欢快地离开大树,飘飘忽忽落到地面。捡起来放到篮子里,看着一簇一簇嫩白的槐花,隐约可以闻到餐桌上蒸槐花的味道。 少时居乡村,吃得最多的是蒸槐花。头天下午摘好的槐花,井水里洗净,拌上面粉,一半好面,一半玉米面。母亲说,这样蒸出来的菜松散、不粘。面粉倒进去,双手抄入,槐花均匀沾上面粉。不大一会儿工夫,槐花在面粉的作用下面目渐渐模糊不清。拌好放到篦子上,柴火锅烧起来,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水化作蒸汽从锅沿冒出,虚虚升腾,如云如絮,虚拟着俗世的童话。锅里的槐花与面粉,先是因矜持而静默,接着,热量让它们相拥相爱,不停纠缠,最终虽各自放弃独立融为一体。蒸好的槐花冷凉,浇上蒜汁儿、生抽、香醋,滴几滴小磨香油,撒上芫荽碎,黄白翠绿,秀色生香。挑上一筷头放到嘴巴里,槐花的清香伴着佐料的暗香一起袭击味蕾,那一刻,槐花就是人间最美好的滋味。 把槐花拿来炒鸡蛋,也是很好的一种吃法。温香软玉,又甜又香由嘴巴滑向肚子,是日常满足的一种快慰。只是年少时期日子相对清苦,吃鸡蛋是一种奢侈,槐花炒蛋亦是一种奢侈的吃法。乡村里有余庆的人家会这样吃,一个春天的槐花季吃上三五次已算是不错的待遇。蜜罐里长大的小儿有一次问我,妈妈你为什么那么爱吃鸡蛋,每天不吃鸡蛋就像没有过完这一天一样。我回他,那是儿时槐花欠我的,现在要补上才算好。 南方人食味清淡,在粤地吃过一次槐花汤,汤色澄澈,有君子之交的淡雅。汤水里漂着几多槐花,却又丰沛得如得了整个春天。吃上一口,滋味清甜甘洌,整个人融在美味的温柔里,路上的风雨都不见了兵戈之气。 每到槐花季,微信朋友圈总要铺天盖地一番表白。西北一个老作家在微信朋友圈发牢骚说,都说怀念槐花,真让你回去那个时代,一定是不乐意的,故意渲染槐花的好,非蠢即坏……这话说得绝对,我能理解老作家生活的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的口腹对槐花榆钱等植物的依赖而起的无奈。但如今,人们已经摆脱这种依赖性,取之而来的是抹在心底的那一缕舌尖上的回忆,是对过往乡村生活的一种追索。 按说海南也该有刺槐的,但我从未见过,菜市上也不见槐花的踪影。有一家专做蒸菜的老店,叫“十八碗”,菜品经过炒汆焯炸烤等等十八般武艺的淬炼,放锅里用老火蒸。或者不经过任何烹调程序,直接进入蒸煮序列。我可以在菜单上找到蒸红薯丝、蒸萝卜缨、蒸地瓜叶,但找不到蒸槐花的影子。母亲怜我舌尖之苦,农历三月底,槐花树上摘了,包装盒包了,加上冰块,走空运,当天飞到南国,第二天飞到我手里槐花还是新鲜的。打开包裹即是熟悉的香味,那是梦入故里的安宁和对乡愁的抚慰。 我最近学习插花,很想取一串槐花,明艳的花,配一苍老穹枝,再搭一暗底的背景,如此摆设,槐花似乎是一介高士。 |